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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 東京保衛戰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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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元1126年,宋靖康元年正月初八,東京保衛戰打響。

金軍在夜色下發起了進攻,首選的目標是水路。這很明智,開封城共有四條穿城而過的河道,分別是汴河、惠民河、五丈河、廣濟河(即金水河)。汴河是其中最大最寬的一條,它“自淮而南,邦國之所仰,百姓之所輸,金谷財帛,歲時常調,舳艫相銜,千裏不絕”。

於是,進城時的水道也相應地寬到沒道理。

前面說過,東京城裏最寬的一條大街保守估計是三百零七米,那麽最大的一條河進城時的水道寬到什麽程度呢?具體的數字目前沒有,可以查到的是它至少有兩到四個水門。

汴河很可能是單入單出、單入雙出或雙入雙出的。更形象一點,它就像現在的四排車道大街一樣,寬到這樣子,很顯然在戰爭中顯攻難守。

金軍就選擇了汴河作為進攻的第一目標。

夜色中,幾十艘船上火光熊熊,沿汴河而下,沖向西水門。金軍的目的很明確,首先破壞宋朝都城的城防設施。李綱派了兩千多敢死士兵守在水門邊,火船到了,他們用特制的長鉤把船拖到岸邊,來不及撲滅火勢,直接用大石砸沈在水裏。

後面跟上的才是金軍的攻城部隊。

李綱緊急派人在水中設置杈木,阻止金軍的運兵船靠岸,蔡京家裏假山的石頭也產生了點作用,河道變得阻塞。就這樣,第一場戰鬥發生在水門前,宋、金兩軍激戰一整夜,天快亮時金軍退走了,他們始終沒能沖進開封城的外城墻。

天亮後,宋軍在水門前發現了一百多具金軍的屍體……一夜,只殺了這麽點敵人,還是在北方游牧民族不擅長的水戰裏。這個數字給每一個宋朝人敲響了警鐘。

初九日的太陽升起時,金軍發動了強攻,這一次他們沒走水路,選的是酸棗門、封丘門一帶的城墻。這個選擇也很刁鉆,正中宋朝的軟肋。

酸棗門、封丘門在開封城的城北,是整個開封城的後門。按順序從它們往裏走,直接就是延福宮、艮岳,再向裏一點就是內城皇宮。從這裏打,等於是跳墻進後院,只要突破了,立即就能威脅到宋朝皇帝本人。

這才是攻擊的要點,誰要是從南門進,先攻占廣利、普濟兩道水門,再舍船登岸攻破南薰門,穿越整個外城強攻朱雀門進內城,橫穿整條禦街殺奔宮城的宣德門……才是白癡。

金軍不白癡,這一招打得宋朝措手不及。當時李綱正在垂拱殿向趙桓奏事,聞訊之後立即跑出殿外招集禁軍,只選弓箭手。緊急中有一千多名弓箭手集結,跟著他跑出皇宮,奔向北邊的外城。

這兩點之間的距離足有二十裏,為了節省時間,李綱他們沒走大道,穿行在夾道窄巷之間,等他們趕到酸棗門一帶時,發現還沒太糟,來得及。金軍只有一少部分渡過了護城河,正擡著雲梯往城上架。

這實在太妙了,城外一望無際啥也沒有,一大片的金軍沒遮沒攔地站在大空地上,都是活生生的靶子。李綱帶來的弓箭手站在城頭上居高臨下,想怎麽射就怎麽射。

爬上雲梯的金軍迎頭被礌石砸了下去,個別人品運氣都好的還被澆上了滾燙的火油;站在城墻和護城河之間屬於命苦的,射的就是他們,想跑想躲都沒地方;遠點的,比如正趴在木筏上過護城河的,待遇最優厚,他們和當年澶淵之戰中遼軍主帥蕭撻凜一樣,被城頭的床子弩,也就是一槍三箭定點轟擊。

可以肯定的是,宋朝都城配備的床子弩,性能、體積肯定比澶州城頭的強得多……至於河對岸的金軍們,他們很幸運,提前體驗了宋朝的軍事高科技——神臂弓。這是他們以後幾年、幾十年的噩夢,不管到哪裏,只要有神臂弓出現,女真人哪怕穿上最厚的鎧甲,都會皮開肉綻。

武器不行,只能拼命。這時,他們想拼都無從拼起,只能被神臂弓趕得離護城河越來越遠。這樣在開封城下,金軍前後斷層了。

李綱當機立斷,派幾百名壯士順著繩子溜下了城墻,燒金軍的雲梯,殺金軍的將官。在弓箭的掩護下,數十座雲梯被燒毀,十多個金軍的將官被砍倒。

這一天,同樣的事情還發生在了陳橋、衛州等城門外,金軍從上午打到下午,一整天過去,扔下了幾千具屍體,毫無所得。

夜幕再次降臨,李綱仍然站在城頭上不敢松懈。果然,又有金軍向城門靠近。宋軍正要拉弓,下面喊過來了一句話:“俺是金軍,要求和談!”

和談?城頭上的人覺得很荒謬,耳朵出問題了嗎?剛開打就和談,下邊的這人不是個騙子吧。疑問中,李綱很鎮靜,他告訴城下邊的人,不管來幹什麽,天黑不準進城,有事兒明天說。

這一夜很平靜,什麽也沒發生。

第二天,初十,金軍使者進城,帶來了完顏宗望的信。裏邊歷數了宋徽宗趙佶的種種錯誤,說金國受到了巨大的不公平待遇和侮辱,沒法不發兵進攻。現在知道趙佶認罪退位,宋朝有了新的皇帝,那麽戰爭可以解除了,請宋朝派大臣到金營談條件。

趙桓在崇政殿招集大臣,問誰去。只見下邊的宰執們個個低頭深思,做聖人狀,很久很久沒人出聲。李綱也在場,他深深地體會到了恥辱。

恥辱一:君憂臣辱。這是君臣關系說明書裏最重要的一個條款,是約束規範每個朝代裏每個臣子的基本法則,誰都要遵守。這時欽宗憂得都快死了,一幫子宰執大臣居然率先裝死,無動於衷。

真是不可想象!

恥辱二:在本國的皇宮裏,被異國人用書面形式辱罵指責前任皇帝,這是當眾打臉,比打現任皇帝的臉還難堪。換成任何一個稍有尊嚴的國家,單此一條,就足以斬掉來使立即開戰。

根本沒有和談的餘地。

可這時,宋廷之上一片寂靜,每個人都在模仿鴕鳥,這讓李綱忍無可忍。他站了出來,說由他去金營,和完顏宗望交涉。

卻不料被趙桓拒絕了,理由很正規,“你不能去,愛卿,京城的安危全在你身上啊。”之後,他點名由李棁出使金營。

這個決定看似很靠譜,畢竟李綱是京城唯一的希望,萬一他在金營裏出了意外,後果不堪設想。可是李綱卻再一次隱約感覺出了異樣,退朝後,他悄悄問趙桓,到底是什麽原因不讓他去主持和談。

這一次,趙桓給出了另一個理由,“卿性剛,不可以往。”你的脾氣太急了,不合適去,搞不好就會出意外。

聽著仍然是愛護,李綱想了想,沒再堅持。那就聽聽金國人到底是想出什麽價兒吧。

金國的價格如下:“宋朝尊金國皇帝為伯父,凡燕、雲之人在宋者全部歸還,金一千萬兩、銀一千萬兩、絹一千萬匹,馬驢騾各一萬頭,割太原、中山、河間三鎮土地,以親王、宰相為人質。”

達到以上要求,才能議和。

李棁聽得全身麻木,這個價格是亙古至今都沒聽說過的,這麽貴,你為什麽不滅國呢?他翻出臨行前趙桓交給他的和談交易準則,上面給出的底線是每年增加歲幣三到五百萬兩、犒軍費三到五百萬兩,以上全是白銀,割地絕不答應。

兩相對照,沒得可談。李棁不敢做主,說得進城匯報。完顏宗望沒難為他,派了幾個代表跟他一起走。至於那萬兩黃金和大量的酒肉水果,嗯,可以留下來打打牙祭。

聽到這個價格,李綱怒不可遏。這不是在和談,更不是出價,是在赤裸裸的調戲,半點誠意都沒有!他說,金人所需金銀,竭天下之財也難以滿足,何況都城一地,怎樣籌集?北方三鎮是國家屏蔽,割讓出去後從此沒有門戶,金軍能隨意入侵,拿什麽奢望平安?至於人質,宰相可以去,親王不能給,給了之後從此受制於人,再沒有翻身的機會。

那麽,硬挺嗎?

也不是,李綱是冷靜的,他給出了可行的答案——金軍在漫天要價,我們去就地還錢。派出一批功底深厚業務精良的官痞子,由他們去一點點地磨金國使團,目標不是把價壓下去,而是把時間耗下去。現在宋朝各地的勤王部隊都在快速趕往京城,只要爭取到時間,那麽到時或打或和,都在宋朝的掌握之內。

畢竟金軍是孤軍深入,我們有百年經營的城墻!何況金兵等不起,他們在初九那天,甚至想連夜和談,懂嗎,他們比咱們更害怕。

李綱的話換來了暴風驟雨一般的譏諷、怨恨、咒罵,宋朝的宰執高官們全體沸騰了,李綱是在危害大家的生命,這麽搞誰都活不了!

這些人以李邦彥為首,他說出了宋朝官方的心聲:“都城破在旦夕,腦袋都尚且難保,還說什麽三鎮。至於金帛之數,不必計較,照數付給便是。”

之後,他們全體擁到了李綱的面前,在整整兩個時辰裏對李綱狂轟濫炸,一定要李綱認識到他思想深處的錯誤,你要和我們一樣,敢於投降,樂於投降,要什麽給什麽,只要留下一條命,那麽幸福腐爛的上層生活還是有可能繼續的!

李綱實在太累了,這幾天裏他和首相打、和金軍打,這時又被整個宰執集團圍攻,沒日沒夜地熬下來,他終於控制不住情緒,說了句早就該說的話。

“陛下,你拿主意,要是聽他們的,我辭職離朝。”

瞬間全安靜了,趙桓急忙表態,“愛卿怎麽可以走呢?議和的事可以慢慢商量,你很累了,先下去休息,城防的事還等著你呢。”

李綱下殿去了,他剛走,宰執們立即擠在一起寫好了誓書,上面什麽都答應,直接管金國的完顏吳乞買叫了“伯父”,全稱是“伯大金皇帝”。

宋朝的使團由少宰張邦昌帶隊,順便作為“親王、宰相”各一人裏的宰相留在金營當人質。張邦昌,字子能,永靜軍東光(今河北東光縣大龍灣)人,進士出身,歷任尚書右丞、左丞、中書侍郎、少宰、太宰兼門下侍郎等職。

看資歷,他是一直盤踞在上層的頂級高官;看實際,卻是宋朝的一個頂級衰人,衰的過程遍布他的一生;看以往,他這樣一位老資格的宰執人員,卻在歷史長河裏找不到一點足跡,他毫無主見身無鋼骨,一直躲在六賊的陰影裏過自己的私密小日子;看眼下,宋朝宰執一大堆,偏偏是他被扔了出來去當人質,有死無活沒光榮全屈辱的行當,可見他平時在幹部隊伍裏的分量。

而這,還不是未來,在不遠的將來,有更大的屈辱無奈在等著他,他的衰,空前絕後,縱觀宋史三百餘年,縱觀中華上下五千年,都僅此一份。

這時,他親自帶隊,把自己運到了金軍的營地裏。

宰相有了,親王那一份卻很不好選。首先是徽宗趙佶的子孫隊伍過於龐大了,他在十八歲時結婚,這時四十五歲,二十七年的時光裏,一共生了三十一個兒子和三十四個女兒。很多吧,其實這還是他的愛好太多了,沒有認真工作。

趙佶的皇宮裏有一萬名以上的宮女,每一個都有為他生育的責任。而他“每五、七日必禦一處女,得禦一次,即畀位號,續幸一次,進一階”。這樣的資源,這樣的產出,實在是有夠慚愧。現在這麽多的皇子裏,到底派誰去當人質呢?趙桓很傷腦筋。

他是大哥,愛護每一個弟弟是他獲得仁德名聲的基本工作,人質等於送死,派誰去都會換來一片罵聲。猶豫中,驚人的一幕出現了,誰也沒有料到,這種時刻居然有人敢主動站出來。

這是一個年青英挺的青年,他對趙桓說:“陛下,我去吧。”

這個人是宋朝的康親王趙構。趙構,字德基,生於公元1107年六月十二日,是徽宗趙佶的第九個兒子。靖康元年時他十九周歲。

他是一個異類,和趙佶其他的三十個兒子相比,從出身到性情,從能力到膽略,都獨一無二。怎麽說呢,這在很大的成分上,是由他的媽媽決定的。

他的媽媽姓韋,宋朝官方史書裏說她是開封人,這不對,她本是越州會稽(今浙江紹興)人。她的一生都在改動之中,為了宋朝的榮譽,官方史書裏不僅修改了她的祖籍地,更改動了她的出生時間,讓她的一生都籠罩在一層光線詭譎的薄霧裏。

韋氏的家很窮,她和她的姐姐給人當婢女,主人很有名,是科學史上著名的水運儀象臺的發明者之一蘇頌。蘇頌在政治上也很出色,曾經是宋哲宗時代的宰相。這位蘇大人家大業大婢女眾多,於是關起門來,就像一個微縮版的宋徽宗一樣。

在宋朝,主人擁有婢女的一切,蘇頌把韋氏姐妹都攬入房中,這是很正常的,不是罪惡。只是輪到韋妹妹時,他遇到了困難。

史書裏特別指出了那個夜晚發生的事,“初攜登頌榻,通夕遺溺不已。”沒辦法,韋妹妹一整晚都在上廁所,讓蘇頌無可奈何。

蘇頌深感失敗,他感嘆了一句,說此女必貴。之後很長的時間裏一直沒有再召喚韋妹妹,直到韋姐姐年歲大了,到開封城的一座道觀裏出家。韋妹妹跟著姐姐一起,來到了皇帝居住的開封京都。在這裏,命運找到了她。

宋神宗死得早,沒來得及給兒子娶妻。宋哲宗身為長兄,關愛著所有弟弟。他決定在開封京城附近選二十個處女,分賜給諸王兄弟,韋妹妹就在這二十個名單裏,選中她的人是當時的端王趙佶。

在寂寞的深宮裏,韋妹妹在一萬多個競爭者裏脫穎而出,被趙佶註意到。又一個夜晚降臨了,多麽的奇妙啊,上一個夜晚她整夜上廁所,這個夜晚居然一次就懷上了孩子!

這個孩子就是九皇子趙構。

趙構有父親文采方面的優秀基因,翎毛丹青結字作畫都堪稱上乘;他的母親早年憂患,辛苦勞作,身體很結實,這讓趙構的身體素質也非同凡響。他擅騎烈馬,能開硬弓,達到一石五鬥的程度。這是宋朝軍制中皇帝近衛班直的標準。

他兩臂平伸,各懸掛一斛米,能行走數百步之遠,人皆駭服。宋代一斛米,約合現在一百一十斤,這是何等的力量!

靖康元年,國難當頭時,趙構主動申請做人質,為父兄分憂。在臨行時,他還對欽宗說:“要是國家可以渡過難關,不要計較我的安危(朝廷若有便宜時,無以一親王為念)。”

使團在這兩種極端的情緒裏組成,張邦昌的郁悶、趙構的光榮交織在一起走出宮門,迎頭遇上了李綱。李綱在這兒等他們很久了。

沒別的,你們想走可以,把割讓三鎮的詔書、地圖留下。太原、中山、河間是北方屏障,說什麽也不給金國。

張邦昌這時失魂落魄,快難受死了,他才不去管這些破事。留下就留下,他的任務是把自己送到位,他留在金營裏就成,其餘的不管。

就這樣,李綱給所謂的和談下了個小絆子。一來可以保證三鎮的主權,哪怕是暫時的;二來和談進展不順,也是為勤王的部隊爭取時間。

人質送過去了,下一步是交錢。金、銀、絹各一千萬、馬、驢、騾各一萬頭,這個數字是夢幻的,就算把開封城打包賣了也達不到。怎麽辦呢,宋朝的宰執大臣們全體出動,在開封城裏上躥下跳,尋找各種值錢的東西。

國難當頭,那麽先動國家。

宰執們很牛很強大,先把天子的衣服、車馬、宗廟祭具、六宮官府器皿等都拍賣了,賣出來三十萬兩黃金、八百萬兩白銀。

下一步,輪到在京全體官吏軍民。欽宗下令,命令這些人等把錢交到有司衙門裏,過期不交的斬首,隱瞞數字的允許奴婢、家屬揭露。

什麽叫厚黑無恥呢,先是拍賣皇帝的家產,買的人都是城裏的軍民百姓。這時再叫他們把錢都吐出來,等於一份財產賣兩次錢!

相信趙桓很爽很痛快,敢買朕的東西,你們真的很有膽量啊。

可這樣仍然不夠,李邦彥帶頭,在金殿上給皇帝下跪。真是太慚愧了,官方搜錢都沒到位,臣慚愧臣有罪臣瀆職啊。在一片跪倒的大臣中,只有一個人挺身而立傲然不拜——李綱。

他快郁悶死了,這都是些什麽人,這是個什麽樣的世界,還是文明、富饒、尊貴、崇尚氣節的宋朝嗎?他的怒火什麽也改變不了,皇帝和宰執們就在他的身邊絞盡腦汁想辦法,怎樣搞到更多的銀子,好去消災。功夫不負有心人,他們又想出了新辦法。

他們命人把蔡京、童貫、何執中、鄭伸、梁師成、高俅等人及其親屬的家抄了,家產全部充公;把京城裏各大名妓如趙元奴、李師師、王仲端的家也都抄了,家產全部充公;把內侍們曾經得到過的賞賜都收回,尤其是金帶獲得者,都收回來。

如此這般,又搜出來二十多萬兩黃金、四百多萬兩白銀。加上之前的,合計是近六十萬兩黃金、一千三百萬白銀,這些由梁師成、李棁在正月十二日這一天負責押運到金營。

就是在這次押運途中,隱相的末日到了。宋朝官方公布他的罪行,把他貶為彰化軍節度使,立即由專人押赴貶所。

十七天之後,梁師成在八角鎮(今河南開封西南)被縊死。

錢送進了金營,銀子到位了,黃金絹帛馬匹等物還得籌集,金軍一邊等一邊游騎四出到處打劫,時間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。三天之後,正月十五日到了,這一天宋朝的勤王部隊終於抵達了開封城。這一批來的人很少,快速進城,沒和金軍接觸。

正月十八日,西京洛陽統制官馬忠率軍殺到。他們在鄭州南門外與金軍游騎相遇,立即展開廝殺,金軍措手不及,從開封城下狼狽逃走。這引起了完顏宗望的嚴重關註,他緊閉營門集結兵力,不再派部隊四下搶掠,想看清宋朝的動靜。

兩天之後,正月二十日,完顏宗望震驚了,他發現一支宋朝部隊從西北方向開來,不進城門,直抵京城西面的汴水南岸,就在他的營門前安營紮寨,向他正面挑戰!

看來軍的旗號,是宋朝靜難軍節度使種師道。

西軍,宋朝最強的軍隊裏資格最老威名最盛的將軍到了。這個震動是巨大的,來的不僅僅是種師道的部隊,更有西軍百戰之餘的威名,完顏宗望派人向遠方哨探,發現種師道的後面還有陸續行軍的部隊,並且民間傳言,西軍大舉入援,有百萬之眾。

完顏宗望後撤,從開封城邊退回到牟駝岡,增壘自衛。

完顏宗望被騙了,他不必害怕的,因為種師道實在沒幾個人,全部加一起,才接近一萬多西軍。可他為什麽上當了呢,是因為金國人沒上過軍事教育課,根本不懂兵法。

不說是你能打,打贏了就是戰神。很多道理,很多詭計,很多的變化是歲月的積累,是一個民族打了幾千年的仗,贏過無數場,輸了無數次,才能積累得起來的。

比如這時,種師道大張旗鼓,主動挑戰,其實正是因為沒有實力。他在上一次的幽燕之戰代人受過,成了童貫等人的替罪羊,被削去官職,勒食退役,心灰意冷之餘,他回到了祖先隱居的終南山豹谷林,準備耕田自娛,老死在鄉裏。

但是國難突然臨頭,徽宗號召天下軍馬勤王,此時種師道義無反顧出山,以七十多歲的高齡率軍趕赴開封京城。可是兵太少了,還是在倉促間湊起來的,說實話,這根本代表不了西軍的真正實力。

西軍之強,就算在兩次幽燕大敗之後,再經歷靖康勤王的折磨,也在兩年之後和金軍正面對決,才進入它的黃昏。而就算那樣,在它的灰燼裏仍然升騰出了北宋一代最強的一批將星!

在趕往京城的路上,大多數幕僚都膽怯了,建議種師道悄悄前進,悄悄地進入京城,只參與防守就可以了。要是以現有實力和金軍正面決戰,勝少敗多不說,一旦失敗了,會給開封守城軍隊的士氣以挫折打擊,那樣大勢危矣。

種師道搖頭,說:“你們不懂兵法,‘兵危使詐,事急用奇。’現在我軍兵少,如果遲疑不進,會被金軍知道了底細。我們只管大張旗鼓前進,反其道而行之,金軍客境作戰,必定會患得患失。開封坐守危城,援軍只要有一騎抵達,軍心士氣也會大振,那才是當務之急。”

一切都被他料中了,完顏宗望第一時間撤退。說到底,這才是女真人在軍事上的底蘊,總結他們的崛起之路,在反抗之前,深山老林裏的爭鬥有什麽兵法智慧?會打個埋伏都是傳奇。建國期間的各大戰役,與其說是完顏阿骨打如何神奇,不如說耶律延禧、蕭嗣先更神奇!

有那種敵人,想不勝利都有難度。

種師道進城,是李綱的福星,也同時是李綱的災星。說福星,援軍到達,李綱守城的底氣立即足了,這是硬道理,比他在金殿上說什麽都有用,更何況種師道在金殿上還替他出了一口惡氣。

種師道上殿的時候,宋朝的全體宰執們心裏都有點發怵。不為別的,軍隊方面的人,尤其是西軍,有時都是一頭頭野驢,只要性子上來,誰的面子也不給,想到什麽就會說什麽。別說是他們,就連鼎盛時期的天下兵馬大元帥、武裝太監童貫也一樣吃癟。

那是崇寧年間,童貫去視察邊防,走到秦州的時候遇上了知州錢昂。那天錢昂起了個大早,一直等到快中午了,童貫才施施然飄過。

錢昂火了,問他搞什麽,這麽晚才到。按說他問這話很失禮,上級的時間安排要你這小幹部多嘴?老實站著才是本分。但是童貫很給面子,愛護自己的西軍嫡系,破例解釋了一下,說騎的騾子太小了,走得慢。

不料錢昂接著問:“大尉,你騎的是公騾還是母騾呢?”

答:“公騾。”

錢昂:“公騾不好騎,閹了這東西!”

這時種師道上殿,欽宗先是慰問了一下,緊接著問以軍事角度來看,是應該戰呢,還是應該和?種師道回答:“臣以為不應該和。京城方圓達八十裏,金軍只有六萬,這怎麽能圍得住?況且城裏有可支用數年的糧草,百萬居民,金軍怎能攻破?只要拒守以待勤王之師,至多半個月以後,敵兵自然困窘,那時是戰是和都出自我心。哪怕是和,也絕不到割地的地步。”

趙桓聽了猶豫,李邦彥李大首相卻憤怒了,他搜刮全城,把皇帝的家當都賣了,才湊足了錢去搞和談,現在錢都交過去了,種老頭又出幺蛾子,實在是孰不可忍。他跳出來說:“和談已定,敢言戰者斬!”

好威風,事後證明純粹是主動找抽。

種師道問他:“我在西北不知道京城如此高厚,守備有餘,你咋隨便就求和了呢?”

李邦彥:“國家無兵,迫不得已。”

種師道:“京城有百萬居民,不能野戰,守城總可以吧。”

李邦彥:“……我不懂軍事。”

不懂還出來混,種師道笑了,說:“你不懂軍事,總認得字吧,古代戰守之事你一點都不知道嗎?”

李邦彥郁悶,沒話。

種師道繼續挑刺,“聽說城外的居民都被搶了,為啥不堅壁清野呢?這等於是變相的資敵。”

李邦彥:“……倉促之間,沒來得及。”

種師道笑,“好慌,好慌。”

旁邊的大臣,殿外的侍衛都跟著笑。到這步,李邦彥終於清醒了點,選擇靠邊站,給好人讓地方。

上面的這一幕讓李綱很興奮,老種相公威武,讓李邦彥這個唱雜曲的潑皮丟丟臉,實在是太好了,讓投降派敗敗火,對國家民族都有好處。

但是副作用出現了,也許是老種相公的表現太好,讓趙桓感覺驚艷,他臨時作了個決定,給予種師道獨立軍權,與李綱分庭抗禮,二人平起平坐。

這是東京保衛戰的最大轉折點。一事而二統,是最要不得的事,不久之後就會證明,失敗倒黴全從這個事兒上來。

那麽為什麽出這個亂子呢,是上天厭宋,突然間讓趙桓的腦子秀逗了嗎?也不是,深究根底,這是趙桓的本性在作怪。宋欽宗一生的走向、結局,都從他的這一點本性上來。

——耍小聰明。

他的人生經歷註定了他時刻都有危機感,總是在尋找安全感。比如這時,軍權都交給李綱實在是迫不得已的事,說得難聽些,他之所以選擇抵抗,都是被李綱硬生生地攔在城裏,等於逼上梁山。這讓他怎麽能放心呢?在他心裏,外有金兵,內有權臣,真是如坐針氈。關鍵時刻,天上掉下個種哥哥,天賜良機啊,正好把李綱的危機解除了。

分李綱兵權。

更何況種師道是專業、資深的軍事人才,從哪點上說,都比李綱更適合對敵。那麽有人會問,為什麽不讓李綱下臺,把軍權都交給種師道呢?

那樣,趙桓仍然會沒安全感!

一天之後,趙桓的安全感再一次增加了,又有援軍到位,這次來的也是聲名顯赫的西軍,是和種家軍齊名的姚家軍,由姚平仲率領。姚家到了,連種家也不能一家獨大。

軍方三權鼎立,無論是趙桓還是李邦彥,這幫人都松了口氣,決定抓緊時間辦正經事。

盡一切可能把開封城裏的好東西送給金軍。

這幾天裏,開封城有個奇異的景象,宋朝的勤王部隊源源開到,從一萬兩萬到十多萬,還在不斷地增加。城裏住不下,城外列寨的都很多。

與此同時,開封城的大門總是大開著,源源不斷的人流進進出出,帶著數不盡的金銀絹帛走向了金營。這些好東西不說拿給勤王的將士,反而送給敵人。

除了錢之外,還有吃的。名果、珍膳,甚至禦膳也在行列之中,每天道路上冠蓋絡繹相望,盡是搬運美味珍肴的人。有吃的還得有玩的,宋朝迅速調出禦府珠玉、古玩、寶帶、鞍勒等東西送去,沒想到不對金軍的胃口,他們提出要妓樂、珍禽、馴象之類的活物。

給。

要什麽給什麽,宋朝派了專人在自己的都城裏繼續搜括民財,這位專人的敬業程度非常高,搜括勒索得很有成績,於是在歷史上留下了赫赫大名——中書侍郎王孝迪。王中書文采很高,辦任何缺德的事都不忘自己的老本行,文章告示寫得有創意。

他說,鄉親們,把錢都交出來吧,要不然金軍殺進城裏來,“男子殺盡,婦女虜盡,宮室焚盡,金銀取盡”。“四盡”,比七百多年以後的“三光”還徹底。為此,開封城裏的百姓把他和前面的六如給事並列,加封為“四盡中書”。

這樣的迎奉,換來的是金軍更加惡劣卑鄙的醜行。這幫長白山裏的野人突然暴富,不知所以,居然在開封城邊把宋朝皇室的後妃、皇子、公主的墳掘開,以此取樂。這在中國來說是不可想象的,哪怕日後土匪殺人都不禍及祖先,金國以一國之尊居然做出這樣的惡行!

他們是習慣了,這七八年裏,金國在滅亡遼國的戰爭裏節節勝利,奪得土地民眾之餘,他們把手伸向了遼國歷代先人的墳墓。

遼墓以陪葬豐厚著稱,每一座遼墓都是一座金礦,金軍散開大隊人馬,盡一切手段去挖墳掘墓。哪怕遼墓都埋在深山老林裏,也沒能逃出毒手。其細致程度,讓二十世紀時的考古專家都破口大罵,遼墓都被金人毀了,打開一座空一座,想寫篇論文都沒辦法。

宋欽宗趙桓也怒了,禍及祖先,忍無可忍!他派人把李綱、種師道都找來,商量著怎麽痛打金國人一頓。

正中李綱下懷,這些天他仔細觀察,縝密思考,一整套的方案已經成熟。這時趙桓憤怒,正是實施的好機會。

李綱說,金人一貫大張聲勢,其實外強中幹。城下的敵兵不過六萬人,裏邊過半都是契丹、渤海等族的雜兵,本是金人的死敵,真正女真族精兵最多只有三萬。我方勤王部隊已經集結到了二十多萬,數倍於敵,足以力戰。

但是不打。

我們要把兵力散開,抄敵後路,截斷黃河一線,掐掉金軍的糧道。繼而加強開封周邊城邑的力量,對牟駝岡形成包圍,堅壁清野,作持久計。等待他們兵疲師老,糧秣匱乏,那時……仍然不打。

而是派出使團,逼迫金人承認北方三鎮是宋朝的固有領土,絕不割讓,同意了才放他們回國。金人只有同意,我方則遵守諾言,撤了包圍,讓他們走。

等他們離開牟駝岡要塞,接近黃河渡口,將要渡河或者渡河中,才是我方動手的最佳時機。到時只要眾軍聽令,完顏宗望這支部隊必將全部埋葬在宋朝境內。

而我方實力不會大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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